作者：李中國
幾乎每座城市，都另有個標志意味的美稱。比如濟南又名泉城，是因為那里有處名聞遐邇的趵突泉。不僅因老舍的描寫上了小學課文，還可以到《詩經(jīng)》里溯源，乃至選為《辭�！返臈l目�！盀T水發(fā)源天下無，平地涌出白玉壺”。“趵突”，是濼水的源泉，濟南的“詩眼”，當?shù)厝藶橹兆怼?
但世上非惟濟南有泉。北京有乾隆用特制“銀斗”衡量出的斗重一兩、天下最輕之玉泉，峨眉有取意瓊漿、號稱“神水”的玉液泉，鎮(zhèn)江有長江獨一無二的中泠泉，廬山有唐代茶圣陸羽根據(jù)沖茶的美味度而評定為“天下第一水”的谷簾泉。還有現(xiàn)代人發(fā)現(xiàn)，流沙永遠填埋不住而與之和諧共處的敦煌月牙泉等。
喜歡事事排個一二三的國人便有了“天下第一泉”之爭。除了樂居“天下第二”的無錫惠泉(有《二泉映月》為證)和被唐人劉伯芻從泡茶質(zhì)量第五擢升至第三的杭州虎跑泉座次似已排定外，歷史上根據(jù)不同標準評定或御封的“天下第一泉”，據(jù)說有六處之多。
可以到《詩經(jīng)》里溯源的趵突泉當然不甘人后。憑借乾隆兩度途經(jīng)觀泉的史實，濟南人演繹說，這位清高宗品飲此泉后，發(fā)現(xiàn)比他賜封天下第一的玉泉更覺甘冽爽口，于是傳命把從京師帶出來供沿途使用的玉泉水，全部換成趵突泉水，并賜趵突為“天下第一泉”。對此，鑲嵌泉側(cè)的一方清人碑記中更見微妙刻畫：“齊郡唐際武先生云：‘吾行幾遍天下，所謂第一、第二泉者，皆不及吾濟諸泉’”。
然而，筆者流連泉畔多日踏訪卻發(fā)現(xiàn)，立于趵突泉觀瀾亭的清代“第一泉”石碑讓人疑竇叢生：為什么偏偏少了“天下”兩字呢？細辨落款，題寫者并非傳說中的乾隆，也不是某品泉專家或業(yè)內(nèi)權(quán)威，而是一位叫王鐘霖的清代歷下(濟南)書法家。這類題字對于泉的價值顯然就輕了些許。而之所以“忽略掉”“天下”兩字的秘密，筆者也很快在移嵌于泉池后呂祖廟之第三大殿西墻的一篇《第一泉記》刻石中發(fā)現(xiàn)了謎底。
此記與“第一泉”石碑同為王鐘霖一并撰文寫就，開篇第一句就是“濟水源自王屋，伏流至濟南，隨地涌泉，不止七十二也，而趵突為最。”原來所謂第一泉，是指“濟南七十二泉”之最。這恰與更早些時候明代官員顏壁的詩互證：“濟南七十泉流乳，趵突獨稱第一泉。”而乾隆對此泉有案可稽的評價也未從“天下”著眼，他留在《再題趵突泉作》中的最高評價也是區(qū)域性的“噴珠屑玉永瀾翻，孕魯育齊相鼎峙”。
而如果深究下去，即便這區(qū)域性的“第一”，趵突泉也未必獨占。距濟南市區(qū)不遠處李清照出生地明水鎮(zhèn)的百脈泉就堪與伯仲。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有言在先：“岱陰諸泉，皆伏地而發(fā)，西則趵突為魁，東則百脈為冠�！泵鞔麘蚯依铋_先《游百脈泉》亦詩云：“水勁無過濟，脈泉更著名�！逼淙旱挠^賞性和噴涌量至今尤遠勝趵突。
如果對一地名泉的宣傳隱去這些背景，而僅從效益角度閃爍其詞誤導游客，不僅令觀泉者一頭霧水，趵突有知亦當赧顏。當然筆者非為貶一泉而做此文，實為借此警醒那種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游覽方式，而倡導學習型之科學旅游觀，并借此打開一個觀景的開闊視野：比如我們?nèi)宰プ□劳蝗罹�，還會發(fā)現(xiàn)，真正讓“第一泉”降格的，并非這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簡略考證，而更多是當?shù)厝獙W家和旅游部門的管見之囿：即對趵突泉伏流之源的認定，總強調(diào)為“本市”之南部山區(qū)。為什么不能引導游客的眼光越過城市的籬笆而放遠些呢？
至少要和當年杜甫的眼光相對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币驗闈稀澳喜可絽^(qū)”的另一種表述方式，就是主峰在泰安市境內(nèi)，沿黃河南岸綿延二百多公里的世界自然文化雙遺產(chǎn)、“五岳獨尊”之岱宗、泰山山脈的一部分。
誠若如是觀瞻，有中華民族象征之泰山為根源的水脈文化，勢必會走出“濼源特起根虛無，下有鰲窟連蓬壺”(明人詩)的空幻飄渺，而更有見諸史證的“大舜汲濼水農(nóng)耕”之源遠流長。以趵突和百脈為代表的濟南七十二泉之群體形象，賦含著如此魂魄和文化底蘊，還是擔當?shù)钠稹疤煜碌谝蝗敝^的。
何必較真于乾隆御封與否？
責任編輯 原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