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的時候,興排村戲,想來有幾分滑稽、幾分苦澀,也有幾分溫馨……
我村不到百戶人家,就兩個生產(chǎn)隊。那日在白沙河壓地瓜,上下午要各歇息三回,婦女們閑著無聊,撮合著又要給隊長祥泉扒褲子,祥泉揶揄說:“你們呀,也就是下三路的本事,聽說人家二隊的娘們排了場戲,書記還表揚了!”說得女人們心怪癢的。在公社里宣傳隊拉過二胡的白生跟著說:“全國都這樣呢,就咱落后了!”這話將隊長嚇了一跳,就吩咐隊里長得最漂亮的芬兒去摸摸情況。那時我還在學(xué)前,我就跟在芬兒她們腚后,順著底溝往二隊干活的那邊迂回,然后趴在臘條叢里偷看。二隊節(jié)目的確很豐富,有表演唱,還有呂劇和柳腔。表演唱二隊的男男女女幾乎都上去了,幾十個人邊唱邊舞。他們還請了村里的瞎子拉琴。瞎子就會那么一個調(diào)兒,拉啥都跟哭似的。當(dāng)唱到“把學(xué)大寨的熱潮高高掀起來”時,全體做了姿勢,將手里的鐵锨齊刷刷地擎過頭頂。
俺隊自然不甘落后,祥泉他爹“大躍進(jìn)”時也是隊長,當(dāng)年就因比二隊少交了半車子鍋鐵,讓人家插了“白旗”,窩囊了半輩子,祥泉就對二隊特有戒心,就怕被人家甩到后頭。他讓白生跟芬兒幾個人每天少干“一盤子”活,坐在樹蔭里演練。白生從家里拿來蒙子上破了個窟窿的二胡,拉那個《萬馬奔騰》,還真像那么回事。芬兒是絕對的主角兒,唱啥像啥,她學(xué)《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寶,身段和唱腔都像。
老虎兒是個羅圈腿,看上了芬兒,芬兒不跟他羅羅。老虎兒啥戲都輪不上,就獨自刮了副竹板兒,“梆梆”地偷著在家里練,二奶奶就端著碗豆兒四處找,還以為是來了換豆腐的。老虎兒苦無劇本,就纏著白生要,白生是個半瓶子醋,肚里沒有卻又嘴饞,吃了老虎兒家四個雞蛋,還將老虎兒爹釀著過年的酒給喝了,一宿搜腸刮肚子,編道:“夏高粱,就是好,又有糧,又有草……”老虎第二天就在田邊賣弄,結(jié)果說不上幾句就卡了殼,大家都笑他的嘴拙得跟棉褲腰似的,還想吃天鵝肉,跟西村的癡寡婦倒挺合適。
村里演戲都上了癮了,學(xué)校里也成立了宣傳隊,成天打著紅旗到田間地頭巡回,早上排的戲當(dāng)天就能演,記得有次四個孩子說“三句半”,把詞都抄在鑼鼓家什上,最后說半句的小子蹭掉了鑼上的紙,前面三個人齊夸社員能干,他本該一豎大拇指說:“不驕傲!”腦里一亂,就把下句批林批孔的詞提了上來:“真疵毛!”領(lǐng)隊的老師大駭,忙不迭地給大家作揖。大伙沒當(dāng)回事,反而淚都笑出來了。
全隊就結(jié)巴沒演過節(jié)目了,這不光因為他太老實,關(guān)鍵是他結(jié)的厲害,聽他說話跟過電差不多。結(jié)巴媳婦沒面子,在家好幾天不跟他說話。結(jié)巴憋不住,半夜里就去村北的楊樹林里吊嗓門,有日又開了田頭劇場,結(jié)巴臉憋得絳紫,讓白生拉了個過門,攢著把鋤頭唱:“穿林海,跨雪原……”有板有眼的,一點也聽不出嘴皮子有缺陷。結(jié)巴媳婦美得合不攏嘴,即興與男人唱了段《老兩口學(xué)毛選》,結(jié)巴唱戲的事還上了省里的報紙,著實讓莊稼人自豪了一回。
我們隊的戲是唱上去了,南坡上三畝玉米,五天還沒鋤完。
農(nóng)忙過去,村里就開始排大戲。排《三世仇》的時候,還請來了縣劇團(tuán)的導(dǎo)演,調(diào)兒是柳腔的,很悲切。為了能讓人家哭,演窮人的演員就在淚道上摸了白油,在汽燈下老遠(yuǎn)望去,跟真哭過似的,引得滿村子人都淚漣漣的。這出戲還巡回演出過,為我村爭了大榮譽。芬兒因演戲里的一個女兒,成了小名人,老虎兒終究沒娶上她,芬兒后來嫁了一個軍官,享福去了。
芬兒最后在村里排的大戲是《紅燈記》,后來就有了流傳很廣的歇后語,叫崮村唱的《紅燈記》———夠戧!這事確實有過,當(dāng)時芬兒演鐵梅,演李奶奶的二嬸子延上小月子,我三姑就頂上去了。三姑臨陣磨槍,沒怎么演過戲,靠得就是膽大。那天是在公社的禮堂里演,三姑唱得很有激情,就是肯忘詞,這就累壞了提詞的。演著演著,鐵梅問我爹爹還能回來嗎?三姑就等人提詞。提詞的小子沒好氣地罵了句。三姑聽不真切,就煞有介事地念白:“我看是夠他娘的戧!”就為這,還把三姑的副記工員給撤了。
……
村戲漸漸敗勁了。白生急得手癢,只好拿著破二胡找瞎子“支弓”。后來每到夏夜里乘涼的時候,就聽在村前窟窿槐樹下,兩人在凄婉琴聲里唱著:“天上布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