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我媽講了三次就能閉嘴,這僅僅是她后來無數(shù)次講述的一個鋪墊,就像吃飯前的開胃小碟。你說一個人干嗎老要找別人講呢?煩不煩呀?講多了別人聽或是不聽?也許
你還沒講,人家心里頭早就發(fā)笑了。我媽一點都不清醒,吃晚飯時,開始跟我們講述。她說那老虎撲上去,用嘴一撕,一摔,兩只狗便飛上了天,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那樣在天上飛著,慢慢地往下掉,掉到一半,兩只連著的狗就分開了,一只飛向東,一只飛向西……老虎具體怎么吃的狗肉,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倒沒忘記我媽說話的神態(tài)。那是得意的興奮的,手不停地比畫,嘴皮快速翻動,臉像喝了白酒似的一直紅到脖子根。我爸說:“錢呢?干嗎不買斤把豬肉讓我們?nèi)揽p?”我媽像熱臉遇到冷屁股,頓時沒了講的興趣,她沉默好久,才告訴我們她用錢買了一箱肥皂。我爸說:“買那么多肥皂能當肉吃嗎?”    “你看看你這兩個寶貝有多臟,你的衣領(lǐng)有多臟,還有這些蚊帳、被單,到處都是污垢,一箱肥皂還不一定洗得干凈。人活著不能光想著吃肉,還得講點衛(wèi)生,耳根要干凈,指甲和腳丫子也要干凈,身體干凈了,心里就干凈了!
   每天放學回家,我都在頭發(fā)上涂厚厚的肥皂,把整個腦袋變成一團泡沫,然后不停地拉頭發(fā),企圖把卷發(fā)拉直。有時候我拉累了,就讓曾芳來幫忙,她咬著牙,蹬著腳,像拔河那樣拉著,就差沒把我的頭皮揭下來。拉過之后,我讓肥皂泡板結(jié),用它當發(fā)膠,掩蓋我頭發(fā)的卷。那時候,我的當務(wù)之急是把卷發(fā)變直,而曾芳最迫切的是用肥皂洗手。她在手掌里涂滿肥皂,搓出大團大團的泡泡,然后把手浸到盆里,盆里的水立即膨脹,肥皂泡像豐收的棉花冒出盆沿。她的手被肥皂水泡得發(fā)白,甚至泡起了皺褶。她摳著右掌心的黑痣:“哥,我用了那么多肥皂,為什么還沒把它洗掉?”
   “笨蛋,那是肉,洗不掉的!
   但是她不死心,跟我比賽浪費肥皂。后來我發(fā)現(xiàn)頭發(fā)越長,肥皂就越?jīng)]法固定,干脆我到理發(fā)店剪了一個板寸,既不讓頭發(fā)卷得太搶眼,又能跟那些挨批斗的光頭拉開距離。
   在我媽的指導(dǎo)下,我寫了一篇批狗的文章。我用了“罪大惡極、傷風敗俗、十惡不赦”等當時的流行語,就連布告上用來說強奸犯的話我也寫上。揣著這么一篇文章,我感到上衣口袋重重的,就像裝了個鐵錐子,隨時準備脫穎而出。但是趙萬年一連幾天都不回倉庫,他在學校有一套房子,碰上復(fù)雜的事情就不回家。那個星期學校亂糟糟的,我連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到了周末,我媽帶領(lǐng)我和曾芳在倉庫門前洗蚊帳。我們把洗好的蚊帳掛起來,水珠不停地從帳腳滴落,很快就在地面滴出一個長方形。濕漉漉的蚊帳上落滿滾燙的陽光,好像火碰到水那樣發(fā)出嗤嗤的響聲,稍微睜大眼睛就能看見水珠怎么變成蒸汽。曾芳撩起蚊帳,鉆進去,跑出來,搖得蚊帳上的水花四處亂濺,破壞了地面的長方形。這時候,我看見趙萬年頂著一頭汗珠子回來了。他的臉硬得像塊凍豬肉,見誰都不打招呼,一進屋就把門關(guān)緊。
   趙家突然安靜,安靜得不像趙家。忽然,從屋里傳來踢凳子的聲音。趙山河輕喊:“拿來!還給我!”
   “原來你每天晚上躲在蚊帳里看的是這玩意,我還以為你在背馬克思、列寧呢。你看看,哪一個字不讓人臉紅?句句都夠得上流氓罪!難道這就是你的當務(wù)之急嗎?你還想不想當車間主任?”趙萬年的聲音忽高忽低。
   趙山河大聲地:“把它還給我!”接著,是一陣搶奪。
   “想要回去,沒問題。但你得告訴我,這是哪個流氓寫給你的?”
   又是一陣搶奪。一只玻璃杯碎在地上!班亍钡匾宦曣P(guān)門!皣W”地一聲推門。腳步在跑動。涼鞋砸在墻壁,掉到地面。趙萬年尖叫:“呀!你敢咬人?”
   “叭”地一響,好像誰的巴掌打在了誰的臉上。傳來趙山河低聲的抽泣。趙萬年拿著一封信黑著臉走出來,一直走到倉庫外面。(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