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肺病患者灌洗術后污濁的回收液
一位礦工的胸透片。
冬季的北戴河顯得安靜。
幾乎所有的店鋪,在傍晚來臨前就已早早打烊,晚上七點步行在夏季最熱鬧的海灘公路上,只有微弱昏黃的路燈陪伴孤寂的大海。
2005年歲末,當更多的人開始期盼2006年到來時,馬國宜卻在翻看、整理這一年的病歷檔案。
馬國宜今年38歲,清秀的臉上有一雙善解人意的眼睛。身為臨床醫(yī)學碩士的她,就職于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塵肺病康復中心。從1991年起運用雙肺同期大容量灌洗技術,致力于塵肺病的臨床治療和研究。
她說,每本病歷中都有一段心酸史。
。ㄒ唬
“我父親是安徽淮北礦務局的一名老掘進工,患塵肺病6年了,這些年一直靠消炎藥維持,今年病情極度惡化。父親現(xiàn)在呼吸越來越困難,幾乎失去了繼續(xù)治療的信心,做兒子的心痛之余只想為父親減輕一點痛苦,我不相信塵肺病是癌癥,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你們的幫助!
像這樣的來信,我與同事經常能收到。作為全國僅有的一家專治塵肺病的醫(yī)院,致函致電的人非常多。我們不僅要負責病人手術,還要回復這些信件、電話。對方在得到明確答復后,就來這里治療。
通常,一臺雙肺同期大容量肺灌洗手術要5小時左右,我每天上午都有手術。以2005年一年為范本,我共參與手術195臺,全年累計手術時間975小時。
通常,上午8時,病人被推進手術室。8時35分,病人在靜脈注射麻醉下進入全麻狀態(tài)。我會將一根形同“Y”形的雙腔支氣管導管從病人的口腔中插進去,進行左右兩肺的“氣、水”分隔:右側肺由麻醉呼吸機進行純氧通氣、供氧,維持人體的氣體交換;左側肺則連接灌洗管道進行灌洗。每灌洗一回(一進、一出)大約需要3至6分鐘,至于需要灌洗多少回,還要根據具體病情因人而異。原則是以最后灌出來的引流液基本澄清為止。
給煤礦工人做洗肺手術,從引流管排出來的“洗肺水”就會變得像變質的煤塵一樣渾濁。拿在手中細看,在瓶中的上方,零零散散地懸浮著一些沖洗出來的絮狀塵物,而在瓶子的底部,密密的一層與他們職業(yè)有關的黑色煤灰碎末。
“洗肺水”的顏色及塵物主要與患者所處的職業(yè)環(huán)境有關。來自制作陶瓷的產業(yè)工人,引流出的“洗肺水”會呈現(xiàn)如同牛奶一樣的乳白色。
除了手術,馬國宜和她的同事們還有大量工作要做,她每天的工作時間都在12小時以上,疲憊程度可想而知。但最令她擔憂的,即便如此,她還是認為自己時間太少,力量太小。就是這樣工作,也遠遠趕不上塵肺病人增加的腳步。
。ǘ
2005年3月,我接待了一位背著氧氣桶來的病人。他來自遼寧省大石橋市,42歲的年齡看上去像是60多歲。他18歲下井采礦,炮一響,黑乎乎全是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的呼吸已經明顯衰竭,為了治病,他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來這里就是要洗肺。但他這種情況,根本上不了手術臺。他一聽不能手術,一下跪倒在我面前,沉默又沉默,他這種情況,早已沒有力氣哭出來了,那是一種絕望。我實在看不下去……最后,我給他拿了一些藥,把他好言勸回去了。塵肺病一旦到了晚期,根本沒有救治的可能,因為肺部已全部纖維化,患者到最后只能活活憋死,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家人,都太殘忍了。
記得1991年剛分到院里時,一次參加尸檢,礦工那黑色的肺部令我震驚。那是一顆被摧殘的肺,堅硬如石,全部纖維化。如果說我最早被分配療養(yǎng)院還有那么一絲抱怨,那么現(xiàn)在,全沒了。因為當你親歷一個個生命被折磨著漸漸消逝,有職業(yè)良知的醫(yī)生就不會離開這個領域了。我當時就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要用此生致力于塵肺部的救助工作。
截至2005年12月31日,來這里治療的塵肺病患者年齡最大的71歲、最小的32歲,以湖南、貴州、遼寧等地的礦工居多;旧隙际寝r村里出來的,沒有和礦上簽過勞動合同。他們說,能借到錢的就來看病,借不來錢的只能等死。
去年6月,一名來自淮北礦務局的51歲礦工確診為一期塵肺。他的塵肺雖不算特別嚴重,但他的合病癥較多,哮喘、炎癥、結核。他說,我死也要死在手術臺上,我想活得有尊嚴!這臺手術我印象最深,因為手術時間最長,從早晨8時30分手術開始,到晚上5時40分才結束。洗一側肺就花了5個小時。慶幸的是,手術非常成功。病人術后興奮極了,因為他明顯感覺呼吸順暢多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能吸到底了,他拉著我的手,好久都不松開。
我經常聽病人們說,40歲以前用健康換錢,40歲以后用錢換生命。農民工在面臨生存和健康的選擇時,大多數(shù)人為了生存而無力保護自己的健康權利。絕大多數(shù)有害作業(yè)農民工都沒有依法獲得應有的健康檢查權。有些企業(yè)勞動環(huán)境惡劣,農民工干的多是最苦、最累、最臟、最險、最重的活,每天工作12至16小時。
塵肺病很殘忍,殘忍到能把人活活憋死;醫(yī)學技術很有限,并不能挽回每一條生命。但讓馬國宜最感殘忍的,是許多農民工礦工健康權的被漠視。她可以盡力去挽救他們的生命,但她并不能去阻止更多的礦工患上這種病。這種無奈,常常讓她感到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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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開心的,是幫助許多患者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從“肺部壓的兩座大山”到“兩座大山被搬走了”,我的努力使一個個殘缺不全的肺,有了重生的力量。
一位姓李的礦工,退休前在井下一線做了20年采煤司機,負責操作采煤工作面的掘進機。他說掘頭一動,到處都是煤灰,啥也看不見,只能靠平時的熟練功夫,才能摸到按鈕進行操作。一線工作最辛苦,不少人只干幾年就上井了,只有老李堅持著。他說,不下井日子不好過啊,家里有3個孩子要養(yǎng)活。
1990年,老李被檢查出一級塵肺病,已經屬于工傷了。1993年再查就已經二級了,當時他們那批有23個二級,醫(yī)院又組織他們復查了一次,最后每人發(fā)一個證明的小本。
老李是我遇到的惟一一個在洗肺過程中休克的人。洗完后老李問我:我洗出了多少?我回答:頂多10%,你這病累積時間太長,你的體質又太差,最好分期洗。
不過,就這10%的清出量,已經讓老李輕松了很多。從前臉總是黑紫的,從家里走到礦區(qū)辦公樓才一里路,就要停五六次,現(xiàn)在不用停了。從前不能吃飯,最多只能喝點稀飯,現(xiàn)在還能加上一個饅頭。
2005年最后一個周末,馬國宜終于騰出了空兒,帶著兒子去了趟公園!皨寢屘,平時根本沒時間陪我玩”,稚嫩的小臉,卻讓馬國宜不敢正視。
每月1300元的工資,51平方米的住房,以及孩子今后的教育經費問題,都讓她顯得尷尬。我問她,你對自己的事業(yè)怎么看?她說,在中國,塵肺病的工作短期是做不完的,但這項工作總要有人來做。如果每個醫(yī)生只用金錢來衡量一項事業(yè)的標準,就太偏頗了,我們總要有點理想。
很多事需要政府解決,但又不能完全推給政府,我希望2006年能有更多志愿者參與進來。無論是對塵肺病人的救助還是宣傳。我們院2003年10月成立的“中國煤礦塵肺病救治基金會”,目前已募集了4249.5萬元,現(xiàn)在每年可以救助500位塵肺病患者。我相信點滴的努力匯集起來,就是無窮的力量。堅持,是一種難得的品性
——馬國宜印象
于淼
據權威數(shù)字顯示,在各類職業(yè)病中,塵肺病占到80%。我國每年因塵肺病引起的死亡病例是其它工亡人數(shù)的3倍。國家衛(wèi)生部報告表明,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有14萬多人死于職業(yè)塵肺病,目前全國已累計報告塵肺病60萬例。
對于礦工來說,除了時刻避免瓦斯、塌方等危險外,嚴重的職業(yè)病還可能糾纏他們并不富裕的余生。“有錢的治病,沒錢的等死”、“把家里的房子、地、牛全賣了,就為了看病”、“孩子他爹當年是活活憋死的”……解讀塵肺病給他們以及家人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時,我們除了心酸,更多的時候卻無能為力。然而,在與塵肺病醫(yī)生馬國宜的長談中,我感受到了沖撞背后,還有光亮與溫暖。
“雖然我的很多朋友勸我另謀高就,但我怎么能放得下?”我們沒有理由責怪她的朋友,因為“只能選擇離開”的職業(yè)病醫(yī)生越來越多。于是,我們也就看到了職業(yè)病醫(yī)生與職業(yè)病患者的數(shù)量逐年成反比的可悲現(xiàn)象。
但是,馬國宜的話又給了我們希望:“我相信點滴的努力匯集起來,就是無窮的力量!、“如果職業(yè)病醫(yī)生只用金錢來衡量一項事業(yè)的標準,那就太偏頗了,我們總要有點理想!
馬國宜參加工作14年來,至今最高工資為1300元,可她卻能年復一年,堅持奮戰(zhàn)在救助塵肺病患者的第一線。
“當我打開一本本病歷,一張張活生生的礦工面孔就會浮現(xiàn)在我面前。為了他們,我也要堅持!
而堅持,是一種難得的品性。
一個獨立品性的生命就這樣成長起來,她很飽滿,同時,她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尊敬。 于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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