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少年犯和他們的學校
一審判決后，三名已被確定強奸罪名成立并被分別判刑的少年犯的家長對學校都頗有微詞。此案中，三名被告與被害人均是鎮(zhèn)江S技校的學生。這是所位于鎮(zhèn)江的中等職業(yè)技術學校，該校周圍匯聚了多家中專、中技學校，受訪的很多當?shù)厝藢@里
治安狀況的評價都用“亂”字來形容。大量十五六歲少不更事的學生在此地活動，男女學生當街接吻者有之，打架斗毆更是時有發(fā)生，如何教育管理這些沒有很好學習習慣且自控能力差的學生，是擺在學校、家庭乃至整個社會面前的問題。
登記即可入學的學校
9月2日，中小學開學的第二天，鎮(zhèn)江S技校和其他學校一樣也將學校門頭裝飾一新，校園內的一條主干道邊插滿了彩旗，一派熱鬧景象。
但鎮(zhèn)江S技校面臨著的卻是同類學校普遍存在的窘境，宿舍樓下的告示牌顯示，今年招收到的新生只有約150人。
“我們現(xiàn)在是登記入學制�！痹撔Ｒ幻毙ｉL告訴記者，也就是說，愿上S校的學生，只需憑初中畢業(yè)證明登記就可入學。但被控強奸、一審被判一年半徒刑的小華的父親告訴記者，小華實際上只讀到了初一上學期，初中并沒有畢業(yè)，但同樣順利進入了該校就讀。有知情人稱，鎮(zhèn)江S技校對前來報名就讀的學生實際上是來者不拒，“每介紹一個學生到鎮(zhèn)江S技校上學，就能拿到400元錢的獎勵，老師介紹發(fā)獎金，在校學生介紹從學費里免�！�
沒有入學門檻，鎮(zhèn)江S技校也不是如這名副校長形容的“寬進嚴出”，該校二年級的一名學生說，考試不及格有一次補考，補考再不及格，需要畢業(yè)前再進行一次“大補考”�！皩嶋H上，平時的考試也是要劃出‘重點’讓學生們復習，補考一門學校要收費40元，如果因為作弊計零分的補考，一門要收60元錢，但補考都是有答案的。”這名也不過16歲學生說到這些事情時，神情很是平常。如果補考也不過怎么辦？他笑了起來：“有答案給你抄，怎么會不過呢？”
考試如此，平時上課的考勤也如此。這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學生稱，平時上課班級里有學生缺勤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時候老師會過問，有時候老師就干脆視而不見。4月28日強奸案發(fā)生時，受害人所在班級至少有五名學生曠課：一名被害人，三名被告人，以及一名當時以生病為由在宿舍里睡覺的學生。下午每一節(jié)課的任課老師都沒有追究班級缺勤學生的去處，實際上當時被害人和兩名即將實施犯罪的女生就在一墻之隔的教室內。第二節(jié)課，小華又被喊至隔壁教室，教室里空出來的座位已經達到了五個，占這個不過40多人班級總人數(shù)的八分之一，但第二節(jié)課《經濟法》的任課老師高某并沒有去問曠課的學生去了哪里。
記者所能接觸到的兩名少年罪犯的家長都對鎮(zhèn)江S技校的管理存在極大的意見，但之后并沒有與學校理論，據(jù)稱其原因有二，一是因為自己的孩子身陷囹圄，事務太多難以分身；二是因為學校將在案件審理中對孩子們的在校表現(xiàn)作出評價，多少會影響法院的判決。在目前階段，家長們都不愿得罪學校。
打架抽煙成風的班級
案發(fā)前，受害人所在的班級有43名學生，其中男生8人。學生們大多來自鎮(zhèn)江本地，外地的學生主要來自淮安和安徽等地。
該班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學生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形容他所知道的一些同學是“從來不上晚自習，在校內外打架、抽煙、喝酒、談戀愛”，這些現(xiàn)象不僅在男生身上有，一些女生并不比男生“差”。即使上課，一些學生也是我行我素，“講話，打手機，老師拿這些學生一點辦法都沒有�！薄皦膶W生”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該班第一學期有一名做班級委員的學生表現(xiàn)很好，但在同桌的影響下，第二學期便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壞孩子。
如果說這些只是品行或者紀律問題的話，另一些現(xiàn)象則已經顯現(xiàn)了犯罪的雛形。
一個典型且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敲詐。小華的家人告訴記者，去年的一天，小華和兩個小親戚走在鎮(zhèn)江市的鬧市區(qū)，迎面走過來了同班級的兩個同學，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張嘴就要香煙抽，遭拒絕后就揚言：“星期一我找人在校門口打你�！倍摪嘤袑W生在課間就公然敲詐別的學生錢，“有個學生被敲詐了五元錢，沒給，當場就被打了嘴巴�！�
這種現(xiàn)象蔓延到了校外，鎮(zhèn)江S技校附近一個商店業(yè)主告訴記者，S技校有學生敲詐別校學生，結果引發(fā)了兩幫學生當街群毆�！俺闊�，男女學生在街上摟抱甚至當街親嘴的現(xiàn)象經�？梢��！睋�(jù)這名學生稱，就在今年上學期放假前，該校的多名學生沖砸了學校內的小賣部，并將小賣部內已懷孕的女工作人員打傷，小賣部因此關門約一個星期。
學校管不了的孩子們
該校副校長在接受記者的短暫采訪中不否認學校的管理存在問題，但他僅僅用了“不是完全到位”來作評價。
他同時抱怨管理的難度：“這些孩子沒法管�！彼e了一個例子：“比如說一個學生上課時搗亂，老師勸說無效后，讓學生離開教室，但是學生就是不離開，你說老師有什么辦法�！彼Q，該校的老師們在作出指令性的命令時，會先掂量一下學生會不會聽自己的話，“說出去，但學生不聽，反而是老師自己難堪�！辨�(zhèn)江S技校的另一位負責人舉了學生遲到的例子，“有的學生遲到了根本不用經過老師批準便大搖大擺進入教室，順便還會做個鬼臉，引得整個班級的同學哄堂大笑，這樣他就會覺得自己很有能耐�！�
去年，鎮(zhèn)江S技校做出了一個規(guī)定：學生每次遲到罰款五元。據(jù)說執(zhí)行這個規(guī)定后效果很好，要遲到的學生下了公交車就拼命往學校跑，常引來路邊行人駐足旁觀，遲到現(xiàn)象得到了遏制。但不久，學生就將此事捅到了媒體，被曝光后學校停止了罰款，遲到現(xiàn)象再次回潮。不能罰款，似乎鎮(zhèn)江S技校就沒有辦法控制學生。據(jù)該校的學生稱，S技校為了控制學生在校園內抽煙，就罰被抓住抽煙的學生做勞動，但學生“就不去勞動老師也沒有辦法�！�
鎮(zhèn)江S技校一負責人稱，不輕易開除學生的一個原因是，少了一個學生就少去了一份學費。這無疑為生源緊張的學校所在意，但他強調這并不是主要原因。
孩子們怎么變成這樣
該副校長稱這些孩子就是“品行有問題”，他認為，“問題學生”惡行的形成大多是在初中階段。
“不要說一般的普通初中，就連一些有名氣的重點初中，也都是抓重點，放棄后進的學生，”他說，應試教育造成的后果是，初中老師關注一些好學生的成績和表現(xiàn)，全力讓這些“好孩子們”能進入重點高中。而一些成績不好的學生則被放在了沒人管的地位，“一些初中到畢業(yè)班時，缺課的現(xiàn)象很普遍，對初中學校的老師而言，沒有可能進重點高中的學生來不來都無所謂。”初中畢業(yè)，成績不好的孩子考不上重點高中，也考不上有繼續(xù)深造可能的中專，很多家長并不敢把孩子們放到社會上去，怕孩子們變壞，放在家里卻又“十個有九個管不住”，便將這些孩子放進了門檻不高的中技或中專學校。“說是初中畢業(yè)了，但實際上一些學生的文化水平至多也就是初一的水平�！备毙ｉL稱，實際上這是些不合格的初中畢業(yè)生。
而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也被他認為是孩子們變“壞”的一個原因，一名家長認為，“一個班級有幾個不好的學生，平時壓制著老實的孩子，有時甚至用暴力手段，就逼著他們學壞。同時，表現(xiàn)不好的學生在學校并不會受到處罰，就越加有恃無恐�！�
該副校長認為，孩子們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壞”只是階段性的一個現(xiàn)象，經過加強教育，特別是這些學生畢業(yè)經過社會的磨煉后，“轉變的可能性很大�！钡�4月28日發(fā)生案件中的幾個被告卻沒有等到自我轉變的那一天，在上學期間就在校園內觸犯了刑律，人生蒙上了一個很大的污點。鎮(zhèn)江S技校副校長認為這只是個“偶發(fā)”的案件。但有此案涉案學生的家長認為，說是偶然，不如說是必然：“只是可能不是在教室里發(fā)生罷了。”
京口區(qū)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喻副庭長則認為，此案雖是孤立案件，但案件背后的現(xiàn)象值得深思。9月2日上午，新學期開學的第二天，記者前往鎮(zhèn)江S技校采訪，正好遇見該校在教學樓前廣場上開法制教育公開課，主講人是來自鎮(zhèn)江市京口區(qū)人民檢察院的董露，她正是“4.28強奸案”的主控檢察官。一輛警車停在學生所列隊伍的旁邊，這時學生們看起來老實了很多，但公開課一散，就有學生邊走邊掏出香煙，吞云吐霧起來。在裊繞的煙霧后面，一張張稚氣卻玩世不恭的臉若隱若現(xiàn)。
他們是家長眼中的乖孩子
第一被告小云
16歲，一審被判強奸罪成立，需服刑兩年，刑期至2007年7月20日
小云的爸爸是個看起來很精干的中年人，他和記者約在鎮(zhèn)江市的一個茶館里見面。
談話從小云入監(jiān)前留在家里的一封信開始，因為是未成年人，小云在被捕后與其他幾個同案犯一樣被取保候審，“信是在她被收監(jiān)后發(fā)現(xiàn)的，藏在了枕頭底下�！彼f自己看了那封信后哭了出來，但他不愿透露信的內容，只稱小云在信中有悔意，并對父母表達了歉意，“我現(xiàn)在不想回憶信的內容，說起來就想哭�！�
在父母的眼中，小云是個乖乖女，“初中在鄉(xiāng)上鎮(zhèn)上的學校讀的，成績雖然不大好，但是老師從來沒有說出來一個不字�！比胱x鎮(zhèn)江S技校后，小云每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只是待在家中，除了到超市買東西，很少出門。家里人以為自己的女兒還是初中的那個乖女兒，所以當女兒犯事的消息傳來時，“一家人受到的打擊是受不了的�！�
小云的爸爸有點后悔當時的選擇，是不是不應該把女兒送到鎮(zhèn)江S技校去？小云在上了第一學期時曾經向家人抱怨：“這個學校很亂，感覺同學都不像好人�！彼蟛簧蠈W了，但家人并沒有理會，只是告訴她“不要惹事，別人瞎玩，你不要管。”案發(fā)前不久，小云一次打回家電話說：“學校又有人打架，110也來了�！奔胰嗽诓环判牡耐瑫r，也有些寬慰，孩子看不習慣這些事，應該沒有學壞。接到派出所通知時，小云的爸爸自稱當時就懵了。
第二被告小麗
16歲，一審被判犯強奸罪，需服刑兩年，刑期至2007年7月20日
一審判決后，小麗的家人向鎮(zhèn)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其父母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要求。
第三被告小華
16歲，一審被判強奸罪成立，需服刑一年六個月，刑期至2007年1月20日
“小孩可老實了，怎么會這樣子？”小華的奶奶說這話時得到了一家人的附和。被用來形容小華老實的一個例子在幾天采訪中一再被其家人提及：小男孩個子不過1米6多一點，卻有170斤的體重，很壯實的他卻不敢一個人去超市買東西，每次都要有姐姐陪同。他的家在緊鄰鎮(zhèn)江S技校的一個小區(qū)內，家中很簡陋，沒有什么擺設，并不是一個經濟寬裕的家庭。小華的父親解釋說，自己對一審判決不服卻沒有上訴的原因就是沒錢。小華的父親從外地來到鎮(zhèn)江后，經過多年打拼才讓一家人在鎮(zhèn)江立足，眼看兒女就快成才，卻“攤上了這么一攤既丟人又窩囊的事”。
他形容小華是自己的“一塊寶”。小華的父親是個在外面攬活干的建筑工頭，母親無業(yè)，夫妻倆經常在外面的工地上忙活。為了養(yǎng)活這個家，他回憶自己當年是“白天在外面打工，晚上還要到一個一個垃圾箱去撿垃圾賣錢”。他對小華一直灌輸?shù)睦砟钍恰拔覀兪峭忄l(xiāng)人，不要惹事。”而當小華犯錯時，他會被父親要求跪在墻邊，面壁思過。在小華父親的眼里，小華一直很乖巧，“如果我在外面干活不順心，小華會看我的臉色行事，馬上把香煙、打火機還有茶水端到我面前來�！北环Q為“膽小，不惹事”的小華怎么成了一個少年犯，一家人想不通，也一致認為是受另外兩個同案女孩的唆使所致。
小華的臥室還保留著他走前的樣子，記者在書桌的雜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練習本，這是小華的記賬本，小華在上面記著自己的日常開銷，在每天的早飯、午飯、洗澡等開銷的后面，都有一欄寫著“煙”。從賬本來看，小華幾乎每天都買香煙，價格從4元到7元不等。但這一切，他的父母并不知道。快報記者言科張大衛(wèi)
法制教育缺失釀成的悲劇
在分析這個案子時，南京財經大學從事法學教育的朱彤老師更愿意從教育的角度來觀察。
“環(huán)境影響了孩子們處理問題的方法，顯然他們選擇的是不正確的方法。”朱彤認為，和“問題少年”一樣，此案中的涉案者所處的學校、家庭以及社會環(huán)境都需要承擔責任。朱彤從事刑法研究已有數(shù)十年時間，經常見諸于報端的未成年人犯罪的報道讓她印象很深，“這些事情在一些類似于鎮(zhèn)江S技校的中專、中技學校，甚至一些生源較緊張的高等院校中，都普遍存在著�！�
她認為，這與學校的學習氛圍、學生的素質以及學校管理的方法有密切關系，“生源差的學校往往會忽視，甚至是縱容學生違紀以及輕度違法行為”。雖然不一定到刑事犯罪的程度，但一些小的違法中，犯罪的苗頭卻很普遍，“比如說敲詐勒索，以暴力解決同學間的糾紛，都很容易轉化成犯罪”。
同時，未成年人本身對外界事物的認知能力較差，沒有形成健康正確的價值觀也是另一個主要原因。“此案中，男孩被家庭嚴厲管教，他可能因此變得膽小怕事，愿意去順從于暴力或者是脅迫，加之沒有正確的法律意識；而那個離家寄宿在學校的女孩，因為沒有了家長的管教，如果她自我約束能力較差，所處的學校環(huán)境又沒有好的氛圍，放縱自己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家庭教育是孩子成長中最重要的組成，過于嚴厲絕不是最好的教育方法，家長對孩子心理以及所處環(huán)境的正確判斷，并加以引導也同樣重要。
朱彤認為，一些時候，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們往往想用標新立異去引得別人注意，以藉此得到心理上的滿足，但其選擇的卻不是積極健康的行為。比如抽煙，再比如此案中以暴力去“征服”同學，以獲得同學“尊重”和畏懼的那兩個女生。從以上這些角度分析，朱彤認為此案的發(fā)生并不是偶然。
她呼吁中小學應當對學生加強法制教育，“如果讓我評價現(xiàn)在中小學的法制教育，我只能說是做得遠遠不夠，這是肯定的。法制教育并不是要告訴孩子們我們國家的法律體系，而是要告訴孩子們什么是他們容易觸犯的法律，什么樣的行為已經走在了犯罪邊緣，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朱彤替孩子們惋惜，因為無論如何，四個孩子，四個家庭將因為教育的欠缺而面臨無法回避，也無法挽回的傷害。
(因涉及未成年人，文中受害人、被告人及在校學生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原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