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定華,76歲,吉林大學材料學院退休教授。
去年11月份,被診斷為胃癌晚期。
今年1月中,曾努力促成全麻活體捐贈自己所有的健康器官,但因有安樂死之嫌被拒。
此后其子為其辦理遺體捐贈手續(xù)也未能完成。
3月6日晚,朱定華去世
,未有任何器官獲得移植。
3月9日,其遺體被火化。
3月6日晚,在吉林大學前衛(wèi)醫(yī)院一療區(qū)325號病房,一個76歲的老人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在這個彌漫著渾濁味道的單間里,他熬過了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6天。走的時候,深受癌癥折磨的病體只有不到90斤。
老人叫朱定華,是吉林大學材料學院的退休教授。1月中,病痛中的他曾提出要全麻捐出所有健康器官。
3月9日,朱定華的遺體被火化,那個讓他痛苦的、包裹著他曾希望植在別人身上得到延續(xù)的器官的身體,在爐膛里藍色的火苗中,化為了一縷輕煙。
患了胃癌
最后的日子里朱定華對自己身體做了安排
3月8日,小兒子朱延輝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紙條。紙條是撕下來的巴掌大的一張筆記本紙,上面用鋼筆寫著幾行小字,字體傾斜著,但依然排得很工整,只是筆跡由濃變淡、越來越小,最后顫抖成了急促的鋸齒狀,好像寫字的人已經耗盡了最后的氣力。紙上寫的是:
“1.遺體捐獻可讓學生直接實習(聽說目前長春市一年還得不到十具)。
2.人死后再移植器官使用價值就差多了,最好在死前就準備好,全身麻醉,切開就立刻移植。
3.減少了患者的痛苦。
4.許多需要器官移植的人可得到及時治療。
5、減少了親屬的痛苦。
6.減少了國家為我們的支出。
7.減免了火葬的浪費!
這是在最后的日子里,被病痛折磨著的朱定華對自己羸弱的身體所做的安排。不知道面對著死神,老人心里是否曾有恐懼,但那字里行間透出來的冷靜、那隱藏在說服式的口吻背后隱約的求懇,讓人心中不由一顫。
想著老父親最后的日子里眼里常常流露出來的復雜神情,朱延輝的眼圈兒一下子紅了。
開始對兒子說一些摸不著頭腦的話
朱定華的病是去年年底發(fā)現(xiàn)的。10月份的時候,一向胃口不錯的他突然吃東西沒了食欲,吃什么吐什么。兒女們勸他去醫(yī)院看看,但他也沒當回事。在校醫(yī)院做了B超檢查,醫(yī)生說是胃炎,給開了胃藥?沙运幒,癥狀不但沒有好轉,似乎更嚴重了。他再次去了醫(yī)院。
11月初,診斷結果出來了:胃癌。
讓兒女們詫異的是,被“判了死緩”的朱定華卻豁達極了,他說人生總有一死嘛,那毫不在意的表情似乎是別人得了胃癌。
也許就是從11月那個聽到噩耗的日子起,朱定華便已經對自己人生最后的謝幕有了盤算。
他開始對兒子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延輝,除了胃不好,我的心臟、肝、腎、角膜等等都是很好的,可不可以捐贈給別人呀?”
而兒子正琢磨著也許經過切除手術,父親的病就會好起來,因此對他的話沒有在意。
沒了尊嚴
不希望別人看到他不能自理的樣子,覺得等待死亡很沒尊嚴
3月5日上午,吉林大學前衛(wèi)醫(yī)院,325號病房。
推開房門,一股濃烈的惡臭和藥水味便撲了上來。朱定華被安頓在靠窗的一張病床上,白色被子下的身軀瘦小得幾乎看不出形狀。
記者真的不忍心驚動面前的這個老人:他面色慘白,眼睛緊閉,臉龐瘦得皮包骨頭,顴骨和眉骨高高地出來;床邊的小桌上放著一些餅干和一個灌腸用的注射器,窗戶上擺了一籃鮮花,可他連看它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虛弱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護士端著藥瓶進來了,似乎驚擾了他。他抬了抬眉毛,吃力地拉動眼皮,似乎費了很大勁兒才睜開一條小縫。他看到了房間里記者這個不速之客,嘴唇上下蠕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眉頭緊鎖,似乎很不高興。聽到兒子朱延輝叫記者出去,他的眉頭就舒展開來,眼睛又閉上了。
“我爸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只能靠管子進食、大小便也不能自理的樣子,除非是非常親密的人。他覺得這樣等待死亡很沒有尊嚴。”朱延輝說。
父親是個很有尊嚴、極講原則的人
在朱延輝的記憶中,父親是個很有尊嚴、極講原則的人:
“那時我家生活很困難,因為我媽工資很少,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吃飯念書大部分要靠我爸?伤麖牟婚_口求人,即使在經濟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開口跟組織上講過,更不要說提什么要求了!敝煅虞x說。
兒子還記得父親的一件往事:“上世紀60年代大學老師下鄉(xiāng)搞社教,我爸駐扎在吉林榆樹的一個公社,每天要下到各個生產隊講課。有一個生產隊離公社特別遠,要翻過幾座山。為了盡早趕到那兒,他每次天不亮就出發(fā)了。有一次走到半途,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有一個狼窩,而這是必經之路。如果往回走當天就會曠課,而曠課在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就橫著一條心,躡手躡腳地從狼窩旁捱過去了。”
在兒女們的記憶中,朱定華一輩子總在忙碌:在單位搞科研、帶研究生;在家里照顧四個孩子和生病的妻子,想方設法讓家人吃上點兒有營養(yǎng)的東西;有時候要出差到外地做實驗,急急忙忙奔回家中安排,對大女兒叮囑一番,然后帶著一大堆實驗工具就上路了,常常連坐票都沒買上就上了火車……
這個充滿活力的老人心中有一個計劃堅定起來
吉林大學宿舍區(qū)里,許多人都記得那么一個“樂呵呵”的老頭,“每天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出出進進,買菜做飯,閑不住。”
嘗過生活無數艱辛的朱定華愛好非常廣泛,除了專業(yè)上很有成果外,對體育、書法、繪畫、唱歌都非常喜歡。退休后,他不像一些老人從此郁悶不樂,開朗的性格始終讓他對生活興趣盎然。
吉林大學退休協(xié)會有一個歌詠班,朱定華是其中的活躍分子。朱的大女兒回憶:“爸爸舍不得花錢買歌書,青年時期手抄歌本的習慣一直保持到老。他有一本抄得滿滿的歌本,什么《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東方之珠》等等,他都會唱,他嗓子好、人又樂觀,特受歡迎!
這樣一個充滿活力、永遠把自己收拾得整潔、得體的老人,在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后,那頭幾個難眠的晚上,當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究竟都想了些什么,現(xiàn)在已經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當11月份,朱定華知道自己只能是在捱日子時,他心中的一個計劃已經越發(fā)清晰、堅定起來。
這種維持生命的方式狠狠地傷了朱定華的自尊
去年11月7日,醫(yī)生在給朱定華做手術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癌細胞已經擴散、不可能切除了,考慮到他此后的進食,就用造瘺術在他腹部安裝了一根塑料膠管。
為了安慰和鼓勵父親,兒子騙他說手術很成功,癌細胞已經切除了。但很快,朱定華就明白過來,他的日子快到頭了:手術后他的情況并不見好,還是吃了就吐,不僅如此,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氣越來越少,手術前還能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手術后坐著坐著就溜下來,不得不躺在沙發(fā)上聽新聞。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安插在腹部的管子,這是干什么用的?他很奇怪。
到了12月份,他一天不吃東西都不覺得餓時,他明白了管子的用處。醫(yī)生說,他從胃到食道都被沒有消化的食物堵死了,要維持生命,必須通過那根膠管直接往小腸里打食物和藥物,靠腸子的蠕動來消化吸收營養(yǎng)。
這種維持生命的方式狠狠地傷了朱定華的自尊。
我要捐贈
擔心高音唱不上去放棄了錄歌的想法
轉眼到了年底,朱定華讓大女兒把孩子的復讀機拿給他,他想錄下自己的歌聲,給平常最疼的孩子們作紀念?伤w質迅速下降,很快便連唱歌的力氣也沒有了。
擔心著高音可能唱不上去,好強的老人于是黯然放棄了這個想法。
朱定華畫過很多國畫,那幾天,他自己花了些時間,在作品里挑出了一些自覺滿意的,讓女兒出去幫他裱上。四個孩子每人一幅,還給遠在四川的親戚也寄去了一些,說是留作紀念。因外孫也很喜歡畫畫,他特意叮囑,畫紙、畫筆什么的“都留給他”。
做完了這些,朱定華把目光望向自己日漸衰弱下去的身體。
那雙曾經樂觀的眼里如今滿是求懇
“我爸身體非常棒,年輕時還是省里次輕量級的舉重冠軍,雖然70多歲的人了,還堅持洗冷水澡,出入都騎自行車,冬天也不例外,平時感冒咳嗽都很少!笨吹矫繘r愈下的父親,傷心的朱延輝真不敢把他同半年前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聯(lián)系起來。
第一次握著那根灌腸用的大針筒時,朱延輝心里難受極了,仿佛自己的胃也被東西填到了喉嚨口。他遵照醫(yī)生的指示,把12片餅干放在牛奶里搗爛,然后抽進大針筒里,準備往父親的腹部打進去。
朱定華沖著兒子擺了擺手:“像我這樣不能吃飯,不能運動,病也治不好了,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你幫我去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像做手術那樣,把我麻醉了,把我的健康器官切下來送給需要的人?”
朱延輝聽了一愣,怔怔地望著父親,看到那雙曾經樂觀和安詳的眼睛里,如今滿是迫切和求懇。他明白父親是認真的。
拿著針管撩開被子,這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父親飽受病魔摧殘的身體:肋骨一根根凸顯,腹腔的皮一層層地疊在一起,沒有一點肉。想起小時候曾以父親的強健自豪,朱延輝不由得轉過頭去,內心涌出的悲哀不僅是對父親的痛惜,更因為他第一次親眼目睹到健壯身軀的殘酷凋零。
那一瞬,朱延輝感同身受到父親的痛苦,決心幫父親實現(xiàn)愿望。
愿望遭拒
朱定華臉色灰敗下去:去幫我辦理遺體捐贈吧
問遍了周圍可以問的人,朱延輝得到的都是類似的回答:“不能吧,這樣的話不是安樂死嗎?”一些人還質問朱延輝:“病人這樣想不奇怪,可你這做兒子的居然還真幫著他找這種辦法?!”
朱延輝沒有辯解,可他感到有點泄氣。
朱定華從兒子口中沒有得到令他滿意的答復。一輩子沒有麻煩過公家的他覺得只有求助組織了。校黨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了解了情況之后,也覺得很難辦,就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告訴了媒體,“媒體應該可以幫助呼吁呼吁吧?”
今年1月24日,聽說記者們要來幫助自己實現(xiàn)這個愿望,朱定華很興奮,特意換了一件干凈的白襯衫,自己還能下床走動了!澳鞘悄嵌螘r期以來,我爸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一天!敝煅虞x說。
當時采訪過朱定華的記者說:“當時他看起來氣色還可以,思路非常清晰,他談到了活體捐獻的幾大好處,還拿出他以前的獎狀證明他其他方面是很健康的,他在我們走的時候,反復叮囑要早點給他消息!
第二天,朱定華就在報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消息:因為有安樂死嫌疑,活體捐贈目前在我國不被允許,但可以在過世后捐贈遺體。
靠在枕頭上,朱定華的臉色整個地灰敗下去。沉默良久,他終于開口了:“去幫我辦理遺體捐贈吧……”
這話刺得朱延輝一怔,心里像吞了只蒼蠅
朱延輝工作特別忙,而周六日有關單位又不上班。為了這事兒,還特意請了半天假。
去之前,朱延輝先給有關單位打了個電話,打聽辦理遺體捐獻的程序。
沒有預想中的安慰和鼓勵,電話里的聲音公事公辦中透著生硬:“你們要是捐獻我們可不給任何費用啊!———除了把遺體拉過來的租車費200塊錢!
這話刺得朱延輝一怔,好像自己是沖著那錢……心里像吞了只蒼蠅。但想到父親的托付,他決定還是過去一趟。
匆匆趕到那里,卻被告知辦理捐贈的工作人員臨時出去辦事兒了。朱延輝通過旁人給他打電話表明來意。
“那人說他得快下班時才能回來,到時拿《遺體捐獻登記表》讓我?guī)Щ厝ヌ罹托辛恕N乙驗檫有些事情要去辦,就請對方回來后看如果我沒在把表放在辦公桌上?墒堑任以仝s過去時,管事的人已經下班回家了,表也沒給我留!
一氣之下,朱延輝不想再去了。
抱憾而逝
眼神里有一種希望燃盡后的冷靜
剩下來的日子,朱定華的身體和力量迅速消退,朱延輝再也沒聽到父親提那件事。他平靜地忍受著痛苦,眼神里有安詳和一種希望燃盡之后的冷靜。
朱定華給醫(yī)生和護士們的印象是“樂觀,鎮(zhèn)定”。
郝醫(yī)生說:“這種胃癌病人,到后期一般都會腹腔積水,他也是這樣,而且由于年老的緣故,腹腔積水速度非?,所以隔一段時間都要做腹腔穿刺,以抽出積水;可他比其他病人要鎮(zhèn)定得多,他從來沒有煩躁的情緒!
看護朱定華的護理工也很尊重這位病重的老人:“他情況非常不好,睜一眼都會覺得累,但他要大小便都會努力睜開眼示意我,免得弄到床上給我添麻煩。對于這樣的重癥病人,有時候難免有不周之處,但他從來沒有露出過埋怨的表情。”
那一天,護工給打完針后的朱定華蓋被子,沒掖好,被套上的一根白帶子肆意地在這位曾經的舉重冠軍嘴角上翹著,齜到他的鼻尖。顯然老人很不舒服,但他只是慢慢地向右轉動頭頸,讓那根白帶子自己落下去。
朱定華整夜整夜地失眠,眼睛都是睜著的
父親病情發(fā)展之快,是朱延輝沒有想到的。
2月初的一天半夜里,家里人都睡著了。朱延輝想著父親的病翻來覆去睡不著,走到客廳打開電視,突然看到父親正在房間門口趴著呢,一臉的痛苦。
“他說他本來不想打擾我們自己去上廁所,沒想到還是影響到我了。我趕緊把他抱起來……我第一次把父親抱在懷里,卻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的輕……”朱延輝說。從那次以后,朱定華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過。
再后來,朱定華整夜整夜地失眠,兒子晚上去看他,幾乎每次他的眼睛都是睜著的!拔抑浪谙胧裁础敝煅虞x哽咽著。
“那時,他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了,更沒有力氣拿筆在《遺體捐獻登記表》上簽字了。一想到這里,我連開口跟他說那件事情的勇氣都沒有了!敝煅虞x說。
父親走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
3月1日晚上,朱定華創(chuàng)口惡化流膿,再一次被家人送進了醫(yī)院。那天晚上,他艱難地責備兒子:“這種沒有尊嚴、生不如死的狀況為什么還要維持下去呢?不是不讓來醫(yī)院了嗎?怎么又來了?”
病房外,朱延輝透過窗戶望著吊瓶,覺得很對不起父親。
5天之后,朱定華走了。朱延輝說:“父親走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
3月7日,記者打電話給朱延輝曾去聯(lián)系捐贈的那家單位,詢問老人遺體是否順利捐贈,對方的回答十分干脆:“沒拉過來唄,正常!”
許多人在等待中死去
器官移植
目前,在器官捐獻與移植項目上,“供體器官來源不足”已成為我國醫(yī)學界公認的問題。
據介紹,我國約有100萬尿毒癥患者,每年還有將近12萬新增病人。這些患者中,有50萬人可進行器官移植治療,而實際每年能夠進行移植治療的不到5000人,也就是說在這50萬患者中,只有1%的人能獲得移植機會。
我國每年患角膜疾病的有500萬人,其中有400萬患者本可以通過角膜移植重見光明,但全國每年僅有700個角膜供體。
我國有400萬白血病患者在等待骨髓移植,但我國目前惟一的“中華骨髓庫”僅有5萬多份捐獻者的資料登記。許多人在苦苦等待中死去。
有關專家呼吁,腦死亡尸體是器官移植供體的主要來源之一,目前我國急需制定相關法律法規(guī)給予支持。
“安樂死”一詞源于希臘文,意思是“幸!钡乃劳。它包括兩層含義,一是無痛苦的死亡;二是無痛致死術。
我國對安樂死的定義為: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在垂危狀態(tài)下,由于精神和軀體的極端痛苦,在病人和其親友的要求下,經醫(yī)生認可,用人道方法使病人在無痛苦狀態(tài)中結束生命過程。
20世紀30年代起,世界范圍內安樂死應否合法化的大論戰(zhàn)一直在持續(xù)中。我國醫(yī)療界也一直有接納“安樂死”的聲音,表示不應拒絕這種符合人道主義的“放棄生命”。
我國首例“安樂死”案的當事人為陜西人王明成。1986年,王明成為身患絕癥的母親實施安樂死,因此被檢察機關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經高法審議后無罪釋放。17年后,胃癌晚期的王明成要求安樂死,但被拒絕。2003年8月3日,他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臨終前表示,不能如愿很遺憾! ∽髡撸豪钕孳
責任編輯:屠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