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經(jīng)過的地方中,陜西的富縣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之一處,也曾不止一次跟人講過,但并沒有想為此寫點什么。后來因為讀了報上的一篇報道,有了一點感慨,產(chǎn)生過寫篇短文的念頭,也很快就自己把它摁住了。
好多報紙都轉(zhuǎn)載了的那篇報道說:陜西富縣有三名副縣長考試作弊,被查了出來公之于眾。他們?nèi)皇窍氆@取一張文憑(這事兒不難理解。如今想升官的誰不想弄一張盡可能大一點的文憑?早就有民謠說了:“年齡是個寶,學歷不可少”),但又自知肚子里的墨水不夠用,就濫用了一次職權,分別讓自己的秘書當替身,到考場捉刀答卷。結(jié)果一塊兒都被發(fā)現(xiàn)了,弄得自己大丟面子,最后丟了官帽,秘書們肯定也好不尷尬。
讀這段新聞的時候,就想起了我在富縣吃的那頓飯。那是去年的夏天,跟隨領導去看望“黃河萬里行”采訪組的同事們,與他們一起去黃河壺口采訪,走到富縣時已過正午,需要打點一下肚子了。我們便直奔縣城,找縣政府招待所。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縣政府招待所是縣里領導吃飯待客的場所,起碼衛(wèi)生等方面應該不會出問題的,能多一些安全感。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幾間臨街平房像是袖著手的陜北老爹蹲蹙在胡同口(如這“城”里的其它建筑物一樣),雖是青磚黑瓦卻已吡牙咧嘴,顯得衣衫襤褸了,凹凸不平的泥土院子里停了一臺報廢的拖拉機,似乎還有地排車什么的,樹蔭下擺放著一個水桶、一只臉盆、一條毛巾和半塊肥皂——這就是“盥洗間”了……所長是一位相貌樸實、穿著更加樸實的中年男子,滿臉笑容畢恭畢敬地親自為我們服務,手握一支拍子,邊驅(qū)趕著嗡聲盈耳、隨時可能碰到眼鏡片上的蒼蠅,邊把我們引到了最好的一間餐廳(所長自豪中不乏討好地說:這是我們縣委書記、縣長招待客人的餐廳。今天中午書記就在這兒宴請北京來的貴賓。眼下之意,他是把我們這群外地人當貴賓的嘍)。掀起綠色塑料防蠅門簾,房間里既找不到電風扇更看不到空調(diào),水泥地上放著兩張油漆斑駁的木桌子,圍著桌子的一群高低不同的方凳兒辨不出是什么顏色。所長撲打走桌面上滿天星星似的蒼蠅,請我們?nèi)胱。然后調(diào)動幾乎全所的人員,為我們打理了一桌“超過縣長請客標準”的飯菜(包括派專人騎自行車外出購買了一瓶價格60元的當?shù)匕拙疲唧w是幾盤什么菜已不能一一列出,反正最后我們照單分毫不繆地付了帳———十一人花去了不足一百元錢(直到我們出門也沒見縣委書記和他的客人到餐廳來吃那桌差不多已經(jīng)準備停當?shù)娘埐,猜想是有一件關系重大的事項還沒談完)。
那頓飯吃得大家胸腹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兩位女士半飽都沒吃到也覺堵得慌,不知道該怎樣回味才好,突出的感覺是想回家,覺得自己在家里過的差強人意的生活真該知足了。出縣城不遠,大家還沒從剛才的情景里回過神兒來,我們的掛著“新聞采訪”招牌的車子被攔住了。一位身穿黑土布褂子、挎一只草簍子的老鄉(xiāng)要“上訪”,要說說他們村里人生活的困難,提留收得太多他們負擔不了,不少孩子上不起學,等等。當知道我們是外地記者,對他的問題無能相助,又打聽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的電話……(后來我曾想過,真希望被曝光的那幾位副縣長是在鄉(xiāng)下忙于扶貧解困、為民辦事,沒有時間去參加考試而讓秘書代勞,那樣的話,我愿以無力的文字為之呼吁。但事實并非如此)。有同事當時就建議我寫篇文章把這段的短暫經(jīng)歷說說,但我覺得那好像要揭一片瘡疤似的,總是于心不忍,也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
坐在電腦前敲打這些文字,是在收看電視連續(xù)劇《一代廉吏于成龍》的日子里(估計富縣的很多父老鄉(xiāng)親也在收看這部電視劇。盡管我們?nèi)サ哪翘旄豢h全縣停電,也收不到手機的信號,但電是有的,不少人家也有電視機)。
三百三十八年前,前朝副榜貢生于成龍受朝廷之命從當時的富庶地區(qū)山西永寧到數(shù)千里外的廣西羅城當知縣(職位不高,卻是朝廷命官,無論級別與權屬都跟如今的縣長相當。不同的是:“知縣”者,一縣之內(nèi)的社會治安、離婚改嫁、子孝弟悌、吃飯喝水,差不多都得事必躬親;而如今“縣長”卻有局長、主任們可以代勞小事和不太小和不太大的事)。羅城是典型的貧困縣:地處萬山叢中,蠻煙瘴雨,偏僻荒涼。而且民族雜居,盜匪猖獗。“縣政府”也只有草屋三間,于成龍“縣長”只能“插棘為門”,“累土為幾”,開展他的工作。他是怎樣做父母官的,電視劇里大致有所表現(xiàn);工作以外的,電視劇里沒怎么說,書上引用于成龍自己的話:“……讀書堂上,坐睡堂上……夜以四錢沽酒一壺,無下酒物,痛哭流涕,并不知杯中為酒為淚也”(他的讀書絕不是為了弄一張更高的文憑以便當一個更大的官兒,因為他是不需要“后學歷”的)。他得到的是,七年之后羅城大治,官升一級離開羅城時,父老鄉(xiāng)親遮道呼號:“耶今去,吾儕無天矣!”不約而聚追送數(shù)百里……在認識于成龍的同時,我還讀了一兩篇跟廣東潮州有關系的文章,知道了那里的韓江、韓山姓的都是韓愈的“韓”。韓愈是科班的進士出身,是大學問家,也在京城做了不小的官,仍為一介書生,以治國救民為己任(“文以載道”——“道”為主,“文”為次)。因為諫阻唐憲宗大搞勞民傷財?shù)姆鸾踢\動,惹得龍顏大怒,引來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的悲慘下場,被發(fā)落到偏僻弊陋的南疆潮州,做個有了不多、沒有不少的地方官,連心愛的小女兒都慘死在凄風苦雨的驛道上。按說已經(jīng)心境冷寂至讓侄兒準備“好收吾骨瘴江邊”的他,完全可以不在乎政事,只管和哥兒們兄弟、幕僚秘書們吟風弄月,寫文做詩,或者發(fā)發(fā)牢騷,嘲己諷人罷了。但是韓愈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把百姓之苦看得比詩詞文章要重要。一旦去了就全力以赴為民除弊興利:驅(qū)除鱷魚,興修水利,贖放奴婢,建辦學校。就連那時期的文章也大多是為民請命祁福之作,有名的《祭鱷魚文》就是在驅(qū)殺鱷魚之前寫的討伐檄文。拳拳之心,天地可鑒。
韓愈被貶潮州,是韓愈的不幸,是潮州的大幸,更是韓愈的大幸,潮州感念韓愈,懷念韓愈,不僅要百姓子孫記住,還要山水土地記住,就讓一座山、一條江改姓了“韓”。韓山長青,韓江長綠。普天之下,享得如此福分的能有幾人?
(從富縣回來不久,我在另一座城市郊區(qū)的一條柏油公路邊看到一塊刻著“市長林”三個醒目大字的石碑,詢問近旁種地的人“市長林”在哪里?卻都搖頭不知,只說那是“上級”來人樹的碑,還占了種莊稼的地。后來我看見離公路一里開外有一座小土山,猜想那里可能有一片樹叫“市長林”,一邊心里不禁茫然了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興也不允許以當政領導人的姓名命名什么,但我是多么希望富縣的鄉(xiāng)親們哪怕私下里能以這種方式去稱呼某一座山、某一條河、或者某一片土地。┮呀(jīng)說得不著邊際了,這一堆不知以何為題的東拉西扯該結(jié)束了。還有一句話必須說:比起廣西的成克杰、江西的胡長清,還有安徽阜陽那個貪了上千萬元的市長,對陜西富縣的那三位副縣長我是留著幾分的體諒與原宥的。